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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旁评 2018年12月30日星期日责任编辑李金哲 美术编辑施伟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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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并不是药方评散文集《山河袈裟》□孙莳麦

2017年,李修文的首部散文集《山河袈裟》横空出世,被其本人视为“脱胎换骨之作”。说到李修文,我们首先想到的,也许就是他收放自如的文字,以及字里行间激荡着的,深沉的情感力量。著名评论家李敬泽曾高度评价他的文字:“李修文的文字不可等闲看。此中无闲处,皆是生命要紧处。侠士宝剑秋风,在孤绝处、荒寒处、穷愁困厄处见大悲喜和大庄重,见出让生活值得过的电光石火,如万马军中举头望月,如青冰上开牡丹。他的文字苍凉而热烈,千回百转,渐迫人心,却原来,人心中有山河莽荡,有地久天长。”然而,讨论《山河袈裟》的文学价值,与其罗列附加在它身上的种种光环,不如先注意它出现的时间点。要将其放在作者的写作历程中,看看它是如何产生的,以及对作者本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山河袈裟》是李修文十年磨一剑的作品,在凭借两部长篇小说《滴泪痣》和《捆绑上天堂》一鸣惊人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创作陷入了沉寂。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这十年,必定经历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惶惑。有关

“山河袈裟”,李修文在自序中这样解释:“收录在此书里的文字,大都手写于十年来奔忙的途中,山林与小镇,寺院与片场,小旅馆与长途火车,以上种种,是为我的山河。在这些地方,我总是忍不住写下它们,越写,就越热爱写,写下它们即是本能,也是近在眼前的自我拯救。十年了,通过写下它们,我总算彻底坐实了自己的命运:唯有写作,既是困顿里的正信,也是游方时的袈裟。”于是“山河”似乎也可以这样理解:既是字面意思的“在路上”,也是李修文写作的“重新上路”。

这条路他显然走得很好。经过十年蛰伏,《山河袈裟》一出场便一举斩获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而李修文本人也完成了从“小说家”到“散文家”的身份转型。我们看到了无数普通人——门卫和小贩,修伞的和补锅的,快递员和清洁工,房产经纪和销售代表,以及人群中千千万万无名分子的故事。但文字的重量使一个个时刻被定格下来,给身处其中的人们赋予了身份:他仍是他,她仍是她,他们从茫茫人海中走出来,成为独一无二的“这一个”——无数“这一个”凑起来,构成了整本书中的“他们”。

当“人民”成为整部作品书写的主体,“人民”的活动被记录下来,“人民”的概念被反复提及,作者的身份似乎也可以顺理成章地被定义为“人民的书写者”。但在这里,称呼李修文“作为写作者的人民”却更为恰当。山河茫茫一路奔波,在他作为行者“经过”那些人民的同时,那些人民也“经过”他。批评家张莉称李修文是多情者,《山河袈裟》是“他写给万丈红尘的信笺”,也是他“写给茫茫人世的情书”,在她看来,那是回到新文学初心的写作:“他让人想到新文学的文脉,‘人的文学’的传统,当年,发动白话文运动的先辈们希冀我们的文学能和‘引车卖浆者’在一起,希望我们的文学能发出平民的、大众的、有血气的声音。一百年来,这样的声音不断回响,直到再次回荡在这本书里。在《山河袈裟》中,我们又惊喜地触摸到了中国新文学的初心。”——作为写作者,李修文不是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他者”审视、评判他人的生活,再投下一些看似高尚实则空洞的悲悯。他的写作,是情感进入情感,生命进入生命,是试图以“感同身受”对他人生命进行体认,是以个人经历进入他人生活形成的“共情”。在与

人民相遇、碰撞的同时,他也完成了自我的重建。

这“重建”,既包括李修文对自身价值的认知,也包括对个人写作历程的审视。李修文该是发现了这点:当浮华如泥沙般沉淀下来,大概不是使其更重,而是更轻了。在消费主义盛行,文字被影视、图像取代从而显出娱乐化倾向的今天,除了作为一种谋生手段,写作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还意味着什么?抛开金钱、名誉和种种头衔,写作给写作者生活带来的,到底还剩下些什么?答案可以到整个世界中寻找,山河,湖海,市井,村庄……当然还有人民。或许一开始也并非他的主动选择,唯是“相遇”而已。人民,并非仅仅作为构成其写作的素材,也是机缘巧合,他选择了人民的同时,也被人民选择。至于“写作”,大约也不过是“重建”的途径——看到了,便写下来。“我从未有一天停止过对写作的渴望,既然已经画地为牢,我便打算把牢底坐穿,到头来,写作也没有将我扔下不管。”于他而言,写作即生活,或说寻找一种“恰如其分”的生活。

当然结果是好的。作为一个行走在路上的“失败者”,李修文采取的态度是双重的:对内,他反躬自身,以一个紧闭双唇、蓄势待发的忍者的姿态,与时间和苦难对抗;对外,他也变成一个怀有极大悲悯心的人道主义者,毫不吝惜对人民的热爱和赞美之情——甚至我们可以看到,“战栗”

“悲伤”“惊诧”等字眼无遮无拦地从字里行间喷薄而出,热辣而滚烫。

毫不克制的抒情是危险的,稍不留神便可发展为矫情,甚至滥情。但《山河袈裟》让我们看到的只有热爱。这首先取决于李修文强大的情感处理能力。他的书写是“及物”的,所谓“热爱”“同情”“遗憾”“惺惺相惜”,在他这里从不仅仅是几句口号式的呼告,而是落实在具体的物上,使“情”与“物”之间形成一种隐秘的对应关系:《枪挑紫金冠》中的演员与戏台,《阿哥们是孽障的人》中的歌曲,《夜路十五里》中的马匹和男女,《看苹果的下午》中的苹果与《封神演义》,都绝不仅限于事物自身——它们既是联结作者与人民的“纽带”,也是作者情感的载体和发动机。

对此,李修文在《长安陌上无穷树》中刚好有恰当的形容:“我常常想,就像月老手中的红线,如此福分和机缘,也应当有一条线绳,穿过了幽冥乃至黑暗,从一个人的手中抵达了另一个人的手中。其实,这条线绳比月老的红线更加准确和救命,它既不让你们仅仅是陌路人,也不给你们添加更多迷障纠缠,爱与恨,情和义,画眉深浅,添花送炭,都是刚刚好,刚刚准确和救命。”这根“线绳”大可推衍至整部作品,它不仅联结了医院的小病号与岳老师,斗殴的小伙子与作为清洁工的老妇人,更联结了作为迷惘行者的“我”和无数旅途中的陌路人。在《山河袈裟》中,以“我”为中心,以经过“我”的普通人们为半径,构成了一个独立而完整的情感世界。李修文是一个优秀的情感之网的编织者,在这张繁复而细密的网上,他确定了自己的位置。而写作到底也没有辜负他,写作使他能够在这一基点上向纵深处开拓下去,最终确认了自我的存在。

当然,说情感的“编织”“处理”似乎并不确当,那更像是一种技术性的工作。与其说“编织”与“处理”,不如说他有强大的感受力和共情能力。这和他自始至终对自身身份的体察

和确认密切相关。作为一个惶惑的“失败者”,李修文带着寻找自身价值的目标上路,这使他的书写高扬着强烈的自我意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写作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辐射式的情感发散,而是一种有来有往的互动关系。与之相遇的陌路人构成了作者情感与生活的一部分,在他向他们表达热爱和赞美的同时,他们的热情和淳朴,乃至苦难与反抗,也反过来滋养了他的写作,构成他反抗生活的动力。而在他与人民构成的情感世界内,以自我为圆心,同样能够形成一个自足的世界。

与向外大气磅礴的情感奔流不同,对内,李修文的态度是审慎而认真的。如果不能说得恰如其分,不如不说。“不在沉默中爆发,要在沉默中继续沉默。”这种对万事万物的敬畏之心,他称之为“害羞”:“此处的害羞,不是看轻自己,而是格外看重了自己以外的东西;此处的不说话,其实是要叫话语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能够匹配得上被它描述的物事,犹如我们的一生:不是一味地去战胜,也不是一经碰触便溃逃远遁,而是不断地想出法子,使之恰如其分;如果此时是恰如其分的,那就请此时变作行船,送我们去往他处,去迎接其他时刻的恰如其分。”(《羞于说话之时》)是“害羞”,使李修文始终能作为普通人中的一员而不是“他者”与彼此交托情感;也是“害羞”,让情感在一发不可收拾之际偃旗息鼓,从而使他得以在他人的存在中,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不断确认自己的存在。如此,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在整本书中,许多人物以及作者自身的情感是复杂而微妙的:那不是单纯的痛苦,也不是单纯的快乐,而是痛苦与快乐相汇。

“唯有先认输,再继续写,继续抵抗”,这一起一落中,包含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力量。“后生”当然是后话,“死地”的处境,却是一开始就认准了的。真理是不可触及的,任何许诺的得到都必定隐含着失去,而消解失败的唯一法门便是承认失败——一开始便是失败,失去到无可失去,失去便不存在了。于是上路,寻找,忘记了终点而皈依了过程,这便是西绪福斯神话存在的意义。好比《命若琴弦》中一老一少两个瞎子,弹断一千根弦后发现自己手中所谓治眼病的药方不过是一张白纸。实际上白纸哪是药方,弹断的一千根弦才是。李修文自称《山河袈裟》为失败之书,它的起点是“惶惑”。但他是幸运的,《山河袈裟》使他得以自救。此时再看这部惶惑之书,“解惑”结果如何似乎并不重要。因为一个个鲜活而温热的人,已进入了他的生命,而所见所想,已落实为文字写下。

因为他信任的是过程本身,所以,一旦开始寻找,便不能算作失败。自我存在也许未必完全得到确认,但他至少已在路上。或许确如他本人所说,“写下它们是本能”,写作不过是寻找的途径。深厚的古典文学与戏曲底蕴到底在源源不断地滋养着他的文字,而作为这一“寻找”过程的衍生品,《山河袈裟》终究是完成了,并且完成得几近完美。

于是,当我们看向《山河袈裟》,看到的不仅仅是一群有情有义的普通人的际遇,也是这样一个“向死而生”的写作者站在人民中间,以全新的姿态,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

(孙莳麦,青年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