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旁评 将爱情刺伤成诗 -...

Post on 18-Oct-2020

5 views 0 download

transcript

04 旁评 2017年2月5日星期日见习编辑李金哲 美术编辑施伟杰

联系我们 qnbqnzk@163.com

□李振

十几年前读金仁顺的《仿佛一场白日梦》,如今已无法确切地记起其中的某个篇目或某个细节,却几次想起里面的那个女人。她湿着头发,急着赶往什么地方,站在路边左顾右盼,轻轻拍散头发,焦急的心情化作一声叹息。那可能只是一个普通女人,甚至不怎么漂亮,而沐浴之后慵懒的清新让整个城市为之变色,它真应该成为一个爱情故事的开始。是的,金仁顺的小说常常离不开爱情,但离开爱情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那就让我们从爱情开始吧。

当梁赞回到杂志社的时候,世界简直乱了套:亦晴就那么明目张胆地扑了过去,吊在他脖子上,编辑部大仙小鬼都钻出来瓜分礼物,而那个不断收到他短信的新容却因为一个电话恍惚地站在那里,好像搞乱了时空——《仿佛依稀》给了我们一个并不清晰的开始,似乎小说将在这种纷乱之中把那些甩出的线头一个个地拎清楚。但是,小说似乎又是极端清楚的,就像梁赞在机场发给新容的短信:“狠心的女人,就那么想拒我千里?”这简短的、调侃却富有深情的几个字,让人们确信这里不会再有其他人的故事。他们开始得颇有些牵强和疲惫,只是因为新容在父母情感纠葛中的创伤让梁赞生出“要把她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欲望”。但几年过去,新容依然像僵住了似的无可奈何地被迫面对梁赞的追求。其中当然有无数的可能,至少父亲苏启智和母亲黄励的恩怨就成了让新容对爱情心生畏惧的理由。不过,金仁顺显然不想把小说变成一个童年阴影与情感成长的老套故事,她更愿意呈现一个将生活的波涛汹涌藏进令人心疼的平静中的女人。于是,当苏启智带着徐文静回归,迎接新容的是父亲的绝症。父母的陈年旧事游出水面,对父亲的怨恨与宽恕就像她面对梁赞的爱情,提不起也放不下。小说在此呈现出极其微妙的分寸感,对于父亲、对于梁赞,那种可靠的、现实的纠结与稍稍突破现实的诗意,糅合出爱情之于文学的独特力量。从苏启智归来到离世,梁赞时刻陪伴新容左右,让故事好像有了一个好兆头。但老段无意中问起梁赞“你老婆还在早稻田大学吗”,几乎让小说从不断升温的暖房一下子坠入了冰湖。但这又能怎样呢?看似激烈的黄励将半辈子的诅咒变成了软软的白粥和苏启智爱吃的泡菜,“怕他胃不行,用刀剁成了末”。新容之前的冷漠和此时的窘境,梁赞的尴尬和难以言说的苦衷,徐文静横刀夺爱的往事,都在那切碎的泡菜前变得简单、幼稚、富于理想化,甚至少了一丝面对失意生活的真诚。但现实从来不给人反悔的时机,小说里那一颗颗被捏碎的心和那个饱含隐喻的结尾,似乎只在以伤痛证明着爱情的不可捉摸。

在金仁顺的小说里,南原府又是一个盛产爱情之地。

《猿声》不可读,需要看,当做一幅舒缓流淌的水墨画来慢慢品。南原府,天色阴沉,雨雾飘摇,老树如亭,华盖如伞,悄然遮挡起慢慢散下的细雨,一个女孩子提起的桃红色长裙,让原本素气寡淡的城厢,绣上了一丝妖媚。府使大人崔梦阳和新太太玉姬就从这雾气蒙蒙的城里显出身影来。前来迎接的官员们并不晓得,这府使的宅邸,崔梦阳熟悉得很。玉姬当然也不知,只是凭空发觉

“有些忧愁似的”,或者说,是哀怨吧。十年前,走投无路的崔梦阳被这宅子的老主人权九收留。虽然事发

之后,权九焦虑、暴躁、痛心疾首、借酒浇愁,但崔梦阳和小姐善媛的命运就在意料之中被绑在了一起。权九逝去,二人变卖了囤积的夏布,踏着夏布铺出的道路,崔梦阳开始了自己的功名之途——上榜、为官、入赘左相府,尽管他也曾纠结是不是留下来,“让那些功名利禄见鬼去吧”,但自从他决定成为左相府的女婿时,

“他就已经把南原府的人事,当成自己年少轻狂的一场大梦”。十年后,像是为了破除这场大梦,已沦为绣娘的善媛再次出现在这座旧宅。没过几日,崔梦阳没了踪影,只听说半夜进了绣娘的房间。官差破门,见府使大人赤身裸体,头朝下,溺毙多时,而新夫人玉姬的夏布衣裙簌簌作响,

“曾经的姹紫嫣红,鸟语花香,跟善媛和桔子一样,消失了影踪”。朦胧间,故事峰回路转,寥寥数人,撑起十年变迁。《猿声》有关命运、有关抉择、有关轮回、有关复仇,更有关刺骨的爱恋,在飘荡着香粉和雨雾淡淡腥气的宅邸里,又添了些鬼魅的颜色,妖娆却不骇人。其间的偶然与必然结成了崔梦阳无法逃出的梦魇,而对两个女人来讲,那如同隔世般的重叠,恰恰是整部小说的迷底。

同样发生在南原府的《春香》,一个故事套着另一个故事,“这种情形就像我们在春天里经常见到的那样,起初只是一朵花,后来变成了一树花,再后来,整个春天都是花”,三代人的爱情就在这春光里长得枝繁叶茂。在南原府,香夫人已经成为一个传奇,或者说,没有香夫人的南原府索然无味。翰林按察副史大人在端午节的谷场被一个身有异香的女子吸引,为之挪用官银大兴土木,在其岳丈金吾郎大人的最后通牒下死在返回汉城的路上,为香夫人保全了香榭,也给她留下了春香。而银吉的身世直到小说最后才徐徐揭开,这个常伴香夫人身边的女人,曾被药师救下,以身相许,一守就是几十年。春香就更不必说,她念着从小一起长大的金洙,又阴差阳错与贵公子李梦龙相爱,而金洙成了僧人智竹,李梦龙被招为附马。香榭里的女人宿命般地重复着没有结局的爱情,那个华贵、神秘又充满诱惑的香榭,似乎只能容得下孤独守候的女人。据说,是因为金仁顺不满足于民间传说《春香传》那“灰姑娘”式的故事,才重新演绎出小说《春香》。《春香》当然离不开才子佳人的母本,却为之添置了十足的现世风尘。它是女人的盛世,却是没有圣母的传奇,它在悲剧爱情的结局处开始,抛弃掉男性的虚荣自大和一厢情愿,呈现出的是女人在现世生活中得以存在的理想、荣耀、孤独与艰难。所以,《春香》不是男欢女爱的催情故事,而是一部女性的辛酸史,它对女性自由、尊严与权利的追问,正如金仁顺在一篇创作谈中所说,她写作的重点不是重述传奇,而探究,探究春香何以成为春香,而传说中的那个春香“怎么可以这样可笑,符号化、模式化到失去了起码的人性”。于是,豪门梦碎的香夫人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支撑起香榭的繁荣——虽身为妓女,却从未被哪一个男人左右;给春香以最体面的生活,但并不干涉她的选择;在贵族商贾或权力与金钱中半生斡旋,心里却始终深藏着香榭最初的主人——她以对传统女性守则最直截了当的悖反实现了小说充满现代性与当下性的深思熟虑。

这也让人不由地想起之前《未曾

谋面的爱情》。小说中真伊命运的转折源自城里一个少年的死。这个少年临终前恳求入土的时候能够经过黄府门前,但黄府毕竟不是平常的人家,送葬的队伍不敢妄生事端,从小路拐到了城外。意想不到的是,抬棺的四个汉子在路上同时脚疼难忍以至于扔掉了杠头。有人想起死者生前的话,于是调转棺材,汉子们的脚便神奇地恢复了。然而到了黄家府邸的后花园门口,棺材就像被钉在了地上,谁也动它不得。街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一个消息传到了府中真伊的耳朵里:那个少年是想她想死的。夫人铁青着脸让真伊出去把棺材弄走,然而还未出嫁的真伊是不能抛头露面的,她的母亲苦苦地哀求却遭到了夫人的冷嘲热讽。真伊的出现并没有改变棺材纹丝不动的状况,焦急之中,一个神秘的女人告诉她,可以放一件贴身的东西在棺材上试试。棺材终于被抬走了,而真伊的母亲也因为屈辱吊死在园子里的桃树上,而真伊在松都也成了耻辱的代名词。那么,在这个微缩的社会关系中,男权秩序的维护者并不是父亲,而是夫人,她房里的长舌妇们,甚至是真伊的母亲。《未曾谋面的爱情》显然进入了一个更深层次的思考,那就是女性长期无法摆脱的不幸,到底是男人造成的,还是女人自己为自己铸造了铁链?

在金仁顺的另一篇小说《盘瑟俚》中,“我”也是从一个可怜的朝鲜女人变成了一个盘瑟俚艺人。两篇小说有着很强的互文性,黄府里的真伊死了,花阁里却出现了一个叫做明月或是太阳的艺伎。小说里的“我”几乎成了男权秩序下最可悲的女人,然而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此不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可以叫做

“月亮”也可以叫做“太阳”,这个世上唯一让“我”牵挂的只有那未曾谋面的爱情。月亏则盈,这似乎是在告诉

人们,当“我”的路走到极致,“我”便只是我自己了。虽然作家让“我”在结尾看到了桃花和母亲如火的红裙,虽然母亲当年也是从花阁中走出,然而母亲的经历已然不可能在“我”的身上重演。其实在“我”的抉择中,

“我”已经完成了对“月亮”的背叛。作家一直在隐隐地强化着自律的概念,这种自律是女性作为一个理性存在者对自我行为的责任。无论《春香》《未曾谋面的爱情》或《盘瑟俚》的结局是否一定是悲剧的,作者都在倔强地向我们说明,女性对待男权秩序,对抗也好,顺从也罢,哪怕是坚定的维护,自律都将与尊严同在,也是女人成为一个独立的价值载体进而摆脱“他者”可悲身份的必经之路。

在此,我不得不承认自已正在玩弄着一个小把戏,将金仁顺的小说从现世的爱情一步步编排进对女性选择与价值的追问之中。这固然重要,但它毕竟是额外的馈赠。也许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讲述是非黑白并不是他最紧要的工作,那些抽象的判断大家自然心中有数,更重要的在于作家以怎样的方式呈现出现实的可能与诗学的弹性。那么,面对金仁顺的小说,即便我们抛开那些意义上的追问,也依然会感到满足。它在最普遍的爱情与现实的疲惫之间让出一线空间,不远,不近,恰好使爱情可以被肆意地毁灭,人心可以被毫无顾虑地刺痛,在这凄婉绝望之中却不可阻挡地生出一片明亮与宁静,就像风雨飘摇中的香榭,让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就叫做诗意。或许这才是金仁顺的魅力,小说的魅力。

(李振,南开大学文学博士,现为吉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兼任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

将爱情刺伤成诗金仁顺小说阅读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