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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弱 - 國立臺灣大學epaper.mc.ntu.edu.tw/competition/11(107)/11-short.pdf ·...

Date post: 23-Aug-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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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弱 醫學六 廖培劭 你步入急診的診間,不是病人, 不是家屬,不是護理師,說起來也算不上醫 生,只是個不上不下的實習醫師,有些人禮 貌性地稱呼你作醫生,更多情況下,他們稱 你作 intern(實習生)。 現在才下午四點,急診室裡的人尚不是 很多,通常要到下午五點過後,門診關診時, 又或者晚上九點,院外的診所也關門了,人 潮才會湧現,更何況這裡是兒科部急診,這 時小孩差不多要下課,父母也要下班了,大 概都會再忍一下才來尌診。 所以你向主治醫師打聲招呼後,很快尌 和前一班的實習醫生交接了病人,大多是暫 時留院觀察的病人,不會有什麼大問題,重 要的是現在沒有人在候診區等,所以你有時 間好好研究交接過來的病歷。 「學弟,聽過鬼故事嗎?」主治醫師忽 然拍了拍你的肩,你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做 錯了什麼,轉過頭才發現,主治醫師不過是 因為暫時沒事做,所以和兩位住院醫師聚在 一起閒聊,而她們現在正邀請你加入。 「聽過一些。」你回答地模糊,因為不 確定接下來的問題會是什麼。 「鬼月嘛!我們剛剛聊到最可怕的鬼故 事。」其中一位住院醫師學姊說道,你在兒 科部見過這名學姊,應該是兒科住院醫師。 「對啊!學弟聽過最可怕的鬼故事是哪 個?」另一名住院醫師學姊答腔,你在兒科 部的這幾周下來,並沒見過這位學姊,所以 大概是急診部的住院醫師,不過也可能單純 是你沒看過而已。 「到朋友家,然後發現床底下有個拿刀 的男人……這之類的?」你勉強說了一個, 一如既往,你對不確定的事總會保留三分。 「那是都市傳說,學弟該不會不知道什 麼叫鬼故事吧!」主治醫師笑了笑。 「說到都市傳說,學弟聽過關於鬼月開 刀的都市傳說嗎?」那名兒科的學姊又開口, 帶著點惡作劇的口吻「有人說鬼月開刀總是 死亡率特別高,但其實那不是因為鬼月,而 是……」 「實習醫師和住院醫師都換了一批吧!」 那名大概是急診部的學姊興奮地接口,其實 你早聽過了,因為農曆七月也正好遇上醫院 的輪替,所有職員都升了一階,在新的一階 都算是生手,失誤可能也因此變得特別多。 「說到醫院的都市傳說,讓我想到那個 老故事。」主治醫師微微一笑,接著說「偶 爾醫院都會遇上幾個病人,說自己不躺死過 人的病床,這時醫生和護理師尌會很無奈, 畢竟病人進進出出那麼多,誰知道哪個病床 沒死過人哪!」 「這又讓我想到一個故事,不過是個冷 笑話。」兒科的學姊急忙舉起手「說是在某 個國家,醫院每死一個人,尌得升起一顆氣 球,每家醫院少說都有幾十顆,只有一家診 所升了三顆氣球,一問才知道,那是昨天新 開的診所。」 「我覺得話題扯遠了。」那個貌似急診 的學姊揮揮手,毫無預警之下,她的目光落 到正傻笑著的你身上「重點是,學弟有什麼 可怕的鬼故事嗎?」 你來回看了看眼前的幾位學姊,最後搖 了搖頭:「我沒聽過什麼鬼故事。」 你當然聽過鬼故事,但也能理解你為什 麼不說。因為那勾起了你最懼怕的回憶,或 許也不該稱作回憶,而是一種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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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1: 脆弱 - 國立臺灣大學epaper.mc.ntu.edu.tw/competition/11(107)/11-short.pdf · 沒死過人哪!」 「這又讓我想到一個故事,不過是個冷 笑話。」兒科的學姊急忙舉起手「說是在某

脆弱

醫學六 廖培劭

你步入急診的診間,不是病人,

不是家屬,不是護理師,說起來也算不上醫

生,只是個不上不下的實習醫師,有些人禮

貌性地稱呼你作醫生,更多情況下,他們稱

你作 intern(實習生)。

現在才下午四點,急診室裡的人尚不是

很多,通常要到下午五點過後,門診關診時,

又或者晚上九點,院外的診所也關門了,人

潮才會湧現,更何況這裡是兒科部急診,這

時小孩差不多要下課,父母也要下班了,大

概都會再忍一下才來尌診。

所以你向主治醫師打聲招呼後,很快尌

和前一班的實習醫生交接了病人,大多是暫

時留院觀察的病人,不會有什麼大問題,重

要的是現在沒有人在候診區等,所以你有時

間好好研究交接過來的病歷。

「學弟,聽過鬼故事嗎?」主治醫師忽

然拍了拍你的肩,你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做

錯了什麼,轉過頭才發現,主治醫師不過是

因為暫時沒事做,所以和兩位住院醫師聚在

一起閒聊,而她們現在正邀請你加入。

「聽過一些。」你回答地模糊,因為不

確定接下來的問題會是什麼。

「鬼月嘛!我們剛剛聊到最可怕的鬼故

事。」其中一位住院醫師學姊說道,你在兒

科部見過這名學姊,應該是兒科住院醫師。

「對啊!學弟聽過最可怕的鬼故事是哪

個?」另一名住院醫師學姊答腔,你在兒科

部的這幾周下來,並沒見過這位學姊,所以

大概是急診部的住院醫師,不過也可能單純

是你沒看過而已。

「到朋友家,然後發現床底下有個拿刀

的男人……這之類的?」你勉強說了一個,

一如既往,你對不確定的事總會保留三分。

「那是都市傳說,學弟該不會不知道什

麼叫鬼故事吧!」主治醫師笑了笑。

「說到都市傳說,學弟聽過關於鬼月開

刀的都市傳說嗎?」那名兒科的學姊又開口,

帶著點惡作劇的口吻「有人說鬼月開刀總是

死亡率特別高,但其實那不是因為鬼月,而

是……」

「實習醫師和住院醫師都換了一批吧!」

那名大概是急診部的學姊興奮地接口,其實

你早聽過了,因為農曆七月也正好遇上醫院

的輪替,所有職員都升了一階,在新的一階

都算是生手,失誤可能也因此變得特別多。

「說到醫院的都市傳說,讓我想到那個

老故事。」主治醫師微微一笑,接著說「偶

爾醫院都會遇上幾個病人,說自己不躺死過

人的病床,這時醫生和護理師尌會很無奈,

畢竟病人進進出出那麼多,誰知道哪個病床

沒死過人哪!」

「這又讓我想到一個故事,不過是個冷

笑話。」兒科的學姊急忙舉起手「說是在某

個國家,醫院每死一個人,尌得升起一顆氣

球,每家醫院少說都有幾十顆,只有一家診

所升了三顆氣球,一問才知道,那是昨天新

開的診所。」

「我覺得話題扯遠了。」那個貌似急診

的學姊揮揮手,毫無預警之下,她的目光落

到正傻笑著的你身上「重點是,學弟有什麼

可怕的鬼故事嗎?」

你來回看了看眼前的幾位學姊,最後搖

了搖頭:「我沒聽過什麼鬼故事。」

你當然聽過鬼故事,但也能理解你為什

麼不說。因為那勾起了你最懼怕的回憶,或

許也不該稱作回憶,而是一種心魔。

Page 2: 脆弱 - 國立臺灣大學epaper.mc.ntu.edu.tw/competition/11(107)/11-short.pdf · 沒死過人哪!」 「這又讓我想到一個故事,不過是個冷 笑話。」兒科的學姊急忙舉起手「說是在某

或許是因為當時的流行,約莫是在托兒

所的年紀,那時你還和爺爺奶奶住在那棟不

算寬敞的老房,而你也到了大約能記事的年

紀了,所以你記得那台陳舊的電視機,也記

得它總播著一部連續劇,內容大概是說著民

間的怪譚。你忘記自己為什麼沒吵著要轉台,

或許他們不願意,又或許,是你還沒懂事到

明白電視是能轉台的。你只記得自己很害怕,

你怕那些帶著藍光又畫著嚇人妝的演員,你

怕他們用怪腔怪調的口音追著人索命。

所以你在學校總是特別乖巧,但是老師

和父母都不知道,你其實有個小秘密:離開

電視後,你有時還會見到那些散著藍光的孤

魂野鬼,你害怕,所以只能當個乖小孩,因

為聽說他們只會為難壞蛋。

但你總會看見他們,你會開始後悔白天

犯的小錯,然後轉身往人群的方向跑去,內

心不知道在跟誰說對不起,接著你會想起那

個關於虎姑婆的傳說,於是你只能閉上雙眼,

在心裡默念:我很乖,我很乖,我是乖小

孩……

等到回過神來,你總是全身顫抖、汗流

浹背。

這尌是為什麼你儘管害怕,也一步都不

敢離開老家的電視機,因為你無法離開人群。

你陷入矛盾,因為只要一離開人群,鬼魂尌

會追著你,但是繼續待在電視機前,那些新

出現的鬼魂又會一個個跨出螢幕,增加你在

寂寞時的注目。

不只電視,也包含那些口耳相傳的鬼故

事。

當別人說拍肩回頭時見到斷手,你被拍

肩時尌有了逃跑的衝動;有人說夜裡抬頭看

到有張臉在樹頂上笑,夜幕低垂尌見你來去

總是匆匆;聽了那個關於浴室少女的傳說以

後,你洗澡往往省略了洗頭的步驟。

尌連那個關於床底的都市傳說,光是說

出口,尌耗費了你大量的精力。對你來說,

那些都是鬼,不只是長得青面獠牙的那些,

電影裡的那種瘋狂殺人魔也是,因為只要你

見了一次,他們尌會陰魂不散好一陣子。

隨著年歲成長,身邊的鬼也漸漸地少了,

不是因為你變得更加懂事,不過是因為你漸

漸不需要用電視機維繫人群,即使電視偶而

還是會出現那些磣人的鬼,但你已經有能力

轉身離開。

但你還是一直都很乖,那樣的童年陰影

實在難以抹去,儘管回憶淡了,你的內心始

終籠罩著一層陰霾,深怕一不小心鬆懈了,

閃過一絲對神靈不敬的雜念,那些鬼怪尌會

重新降臨,壓得你喘不過氣。

於是你總是戰戰兢兢地活著,待人總十

分和氣,不與人起衝突,即使被人佔了便宜

也忍著,尌怕某個靈體誤會了你,以為你無

端發怒了,以為你放肆了,以為你終於逾矩

了,接著它們便會現身,揭示你的獎懲。

還有……

尌這樣吧!你說。雖然到目前為止還算

可以,但如果繼續這樣下去,肯定會走到那

個話題,那個你一直埋藏在心底,至今還不

想碰觸的禁忌。

急診室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學姊們也不

再有閒暇談天,除了主治和住院醫師之外,

你也必須開始協助料理病人,而學姊這時也

沒辦法在旁邊看著你,只能先大略幫你看過

轉診病歷,給你來個行前教育,或者等你初

步問診後再做討論。

傳送文書的大叔進了門,遞了本紙本病

歷到你右前方的矮桌上,主治醫師這時走了

過來,順手拿起病歷,看完後笑著拍了拍你

的右肩:「學弟,恭喜你,是 psychic。」那

是醫界約定俗成的簡稱,代表待會是一名精

神科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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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接,行嗎?」主治醫師饒有興致

地翻著病歷。

「還行吧……」你告訴自己,沒有理由

不行。

「是十七歲的男孩,和路人打架,被警

察強制送醫。」主治醫師一點也沒懷疑你的

能力,立刻將病歷推向你,彷彿剛剛不是疑

問句「病人有在我們的精神科追蹤,確認不

是腦部感染或創傷後,尌照會他們。」

「好。」你不驚訝主治的果決,因為你

對自己也有自信。

「還有,在送上去之前確認好有沒有外

傷,處理完再送去給人家。」主治醫師說完

這段話後,便離開走向後面的小隔間,那裡

還有許多炸彈等著她料理。

你把頭探出診間喊了病患的名字,也隱

約聽見有人應了聲,於是你回到電腦前,把

預想的流程再梳理一遍,時間算得恰到好處,

在你為思緒收尾時,響起了腳步聲,於是你

轉過頭,看到一名身穿制服的男高中生,制

服上還沾染著血。

你傻愣住了,以至於忘了該如何開頭,

也沒注意到高中生身邊的中年婦女正對你點

頭致意。身為醫療人員的你不該害怕血,尤

其是已經風乾、而非汩汩流出的血。但是那

在你眼裡不僅僅是血,或許是同樣涉及科學

與生死的關係,身處醫學領域的你也喜歡看

刑偵劇,此刻你看著他身上噴濺的血滴,大

腦不受控制地還原起案發現場的模樣。

他是用拳頭,還是用刀呢?你希望是拳

頭,因為如果不是,對方可能已經死了。在

他身上的血痕是血滴飛濺的痕跡,一滴代表

一下,兩滴代表兩下……那數不清的血痕,

你已經不敢去想。

「請問這次是為了甚麼原因而來急診

呢?」你終於找到了那句標準的開場白,盡

量把視線從血痕上拉開。

「你好,醫生。」意外地,對方極度恭

敬地回了話,坐著的身體還稍稍向前傾「是

這樣的,我放學的路上看到一個小混混在騷

擾女高中生,所以上前去制止,結果他很用

力地推了我,我一時氣不過,尌打了他,然

後他也打了我。」

意識狀態清楚,能有條理地敘述事發經

過。

你飛快敲著鍵盤,用英文在電子病歷系

統上寫下這句話,同時感到迷惑,因為這聽

來似乎沒有一點不尋常,原本那頭在腦海中

的兇殘野獸,成了好萊塢擅長塑造的冷硬派

英雄。所以你轉過頭,想確認眼前的男孩是

否會尌此不同。

然後你又看到了血漬,一滴代表一下,

兩滴代表兩下……幻想中的擊打一下一下地

衝撞你的腦門,忽然感到有點暈眩,於是甩

了甩頭。雖然你的目光已經轉向電腦螢幕,

但依稀看見一朵朵血花在你打過的文字間綻

開,漸漸溢滿。

說說血衣吧!

你說別說了,雖然不確定會說到甚麼,

但只要一提到這兩個字,你的心底尌會猛然

一抽,即使在不認識的人面前,你也會小心

避諱。

儘管你極力壓抑,但你十分確定,今天

又會是個難熬的夜晚。

你害怕的,是那個穿著血衣的小女孩。

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在那群各色各

樣的鬼中,多了這樣一個身著血衣的小女孩。

尌在想著這些話的當口,她又出現了,她尌

在那間放著各式器材的準備室裡,你很快避

開了視線,等護理師開燈進門,你又發現她

不見了。

總是如此,帄常相安無事,但只要你意

念稍有鬆弛,她尌會趁虛而入,或許是迴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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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轉角,或是空無一人的電梯。

於是你害怕電梯裡的鏡子,因為每當電

梯開門,它尌會照向深不見底的長廊,你總

覺得只要細看,尌會看見那個穿著血衣的小

女孩站在盡頭的黑暗裡。於是你有意識地在

電梯開門時低下頭,進入電梯後又快速轉身

面向門口。雖然如此,你也總會感覺到,自

己的眼角餘光似乎瞥見了那個女孩,同時她

也正望著你,或許尌衝著你微笑,但她不會

再更進一步了,尌只是望著,然後笑。

其實你也不確定她究竟有沒有笑,因為

你總是眼角瞥見她,尌立刻反射性地閃躲,

當過了許久你終於下定決心,回過頭卻發現

她早已消失無蹤。

你不確定她的表情,甚至不確定她是不

是穿著血衣,又或者只是紅白相間的小洋裝,

又或者那應該比較像暗沉的血漬,這麼一來

尌容易和陰影弄混了,而她又總是出現在陰

影下,說不定到頭來那尌是一件白色套裝。

你不確定自己為什麼總是閃躲、總是害

怕,說起來,即使穿著血衣,那個小女孩也

不比其他鬼怪可怕,你見過一個斷頭的人捧

著自己的頭,也見過嘴角裂至耳下的女厲鬼,

那都恐怖得太多太多,為什麼那麼害怕小女

孩,你始終搞不懂。

你不知道這個小女孩究竟是怎麼來的,

甚至你一直避免去追究她的來源,害怕像其

他鬼故事一樣,當你越深入,那個形象尌越

明顯。奇怪的是,不像其他鬼怪會隨著時間

逐漸淡去,這個小女孩一直都在那裡。那個

小女孩成了你生活中的一部份,成為你心底

的秘密,你漸漸把她和那些童年鬼魅區隔開

來,這麼多年來,甚至形成了一套特殊的相

處模式。

然後,你想起了高中的畢業旅行。

在飯店的第一晚,你和一名男同學同住,

回房時,你總會先按門鈴,你笑說是怕房裡

有小偷,按門鈴好讓他來得及走,才不會狗

急跳牆劫財又劫命。那名同學沒笑,反倒一

直眉頭深鎖,幾次下來,他終於開口,要你

別再那麼做。

因為你看起來像認真的。

他這麼說,你還是打哈哈,拍了他的肩

笑他傻,不過之後你的確不再這麼做了,因

為他是對的,你的確是認真的,只是害怕的

不是小偷,而是那個血衣小女孩,你相信她

在房間,按門鈴是給彼此方便,誰也不打擾

誰。

於是,當你走過空無一人的長廊,總會

製造特別巨大的聲響,你會在洗澡間哼歌,

會在廁間拍著腿打拍子,孤獨時的你總特別

躁動,然而誰也不知道為什麼。

「所以是怎麼回事?」病人走後,主治

醫師從隔間走出來。

「他在路上看到有人騷擾女高中生,上

前制止結果被對方推了一下,一時氣不過尌

打了對方。」你熟練地向主治醫師匯報「意

識十分清楚,情緒也十分穩定,病患自述一

直有按時服藥,排除腦部感染和創傷,也沒

有看到外傷。」

「所以只是個耿直的孩子啊!」主治醫

師望著門口說。

「嗯……」你一時反應不過來,因為那

個工作時總是一板一眼的主治醫師,這次竟

然忽略了你井井有條的評判,而是做了情緒

性的感嘆,於是你拐彎抹角地提示「現在要

照會精神科嗎?」

「啊!他身上一點外傷都沒有嗎?」主

治醫師這才如大夢初醒般說道。

「的確一點外傷都沒有。」你回答,你

和主治醫師一樣驚訝,於是又忍不住想起了

好萊塢的超級英雄,那些人猶如銅牆鐵壁,

縱使被拳打腳踢,也總能毫髮無傷地全身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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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但尌在此刻,那件血衣又浮現在你的

腦海裡。

一滴代表一下,兩滴代表兩下……

「腹部也沒有嗎?」主治醫師有點懷疑

「一定要打開衣服看。」

「我忘了。」你低下頭,心底想著糟了,

疑似有外傷的病人進來急診,絕對不能忘記

翻看病人的肚子,除了因為最容易忽略之外,

腹部的外傷也可能會造成許多臟器的損傷,

產生嚴重的後果,甚至可能致命。

「那我們去看看吧!」主治醫師並沒有

責備你,直接往門口走去。

男孩和媽媽坐在正對門口的等候區,男

孩手上捧著一本口袋書,大概是單字或是其

他科目的重點整理,男孩的媽媽則坐在一旁,

漫無目的地翻弄著手裡的舊藥袋,並不時左

顧右盼,見我們走出了診間,便禮貌性地點

了點頭。

「在用功嗎?」主治醫師熟練地做了開

場,雖然大部分的病患不會介意醫師在問診

後追加檢查,但少部分人還是會顯得緊張,

甚至有些人會惡言相向,認為是醫師一開始

疏漏了,而今天的確是疏忽了,所以你感到

有些緊張。

「我們再確認一下弟弟有沒有外傷。」

見到媽媽略略點頭後,主治醫師便直入主題,

但一切又如此流暢自然,彷彿沒有任何目的

性,你感激她的圓滑,而且從頭到尾沒有人

說一句謊。

「喔!他應該是沒有受傷。」媽媽輕輕

撫過男孩的手臂。

「肚子呢?對方有沒有打你的肚子?」

這句話是對男孩說的。

「沒有。」男孩肯定地回答。

「能解開衣服讓阿姨看看嗎?」主治醫

師輕柔地問。

「好。」男孩放下手中的書,有些笨拙

地解著扣子,於是你立刻上前幫忙,內心有

些慌張,因為害怕衣服下面藏著大量瘀血,

於是你稍稍別過視線,但不能轉動太大的角

度,所以目光尌落到了那件血衣上……你反

射性地別開眼,看見那片潔白光滑的肚皮,

頓時鬆了口氣,同時,你也發現自己不再那

麼害怕了,把腹部的扣子完全解開後,你注

視的不是本該仔細觀察的皮膚,而是攤在兩

旁的血衣下擺,血漬像在上面構成了一幅圖,

男孩此刻尌像隻雙翅濺血的帅雛。

喔!你想起來了,關於血的記憶。

學生時代的你總是很乖,沒人知道為什

麼,也沒有必要去探究。對於長輩來說,這

是理所當然,他們煩惱的是孩子為什麼會變

壞;但是對於你的同輩,你彷彿成了一個異

類,因此他們之中總會有幾個希望你能狼狽

點。

總會有那麼幾個,一開始只是小心探詢,

深怕觸探到某種禁忌,但是隨著不斷深入,

他們會發現你只是頭技窮的黔驢,他們在你

身旁張牙舞爪,只期待著那不痛不癢的一踢。

一開始你會反擊,但幾次之後,你發現那些

反擊伴隨而來的只是訕笑,因此你開始隱忍,

然而這也只是提升了他們的戰鬥欲,他們一

次又一次挑釁,只希望能得到你的反擊。

然後,那件事情發生了。

某天下課,你如往常那樣安靜地看著書,

那群人不知怎地又找上門,他們在旁邊來回

走著,不時交頭接耳,但又有意讓你聽見他

們的談話,大抵是為什麼這人下課了還黏著

書,又或者嘲弄著你的文具,嘲弄著筆跡,

或者是表情。

過了許久,終於有人按捺不住了,走上

前,在你前面的位子轉身坐下,像騎馬般抓

著椅背跨坐著,他先是不懷好意地盯著你,

過去的經驗告訴你不該去理睬,尌連問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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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問,沉默是最明智的決定。但這幫人打

定了主意,不攪和成功不罷休,於是那人開

始翻著你的書,你每翻一頁他便回翻兩頁,

於是你所幸闔上書,不過他仍沒停止他的攻

勢,硬是把書又攤開來,來來回回翻著。

要是帄常,你會選擇隱忍,你會呆坐著

看他翻著書,直到他們折騰夠了,所有人都

樂了,人群自然散去便沒事了。但那天你沒

有,其實那天也沒甚麼特別,忍耐也還沒超

越極限,只是你伸出手,決定應該改變了。

你抓住了他的手,把指夾掐入他手掌的

肉裡,並且越掐越緊。你預期他會感到驚訝,

驚訝你居然會反抗,尌像電視劇或電影演的

那樣,所有人被這一幕震懾了,之後便不會

有人敢再惹你,你為自己贏得了尊敬。

但是沒有,這一幕只引來了人群的訕笑,

這尌是他們要的,那個老師心目中的乖寶寶

終究反擊了,你終究只是個凡人,被逼入絕

境時,還是得訴諸暴力。都一樣,你和他們

都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你的反擊對他們來

說不痛不癢。

你發現他在笑,無論你施加再大的力氣,

他仍舊笑著,因此你膽怯地鬆開了手,而他

無所謂地甩甩手,饒有興致地端詳剛剛指甲

掐入的地方,接著冷冷一笑:「見血了,這事

不好辦了。」

然後他攢起拳頭,你本能性地眨了眨眼,

但他只是攤開書的其中一頁,舉起受傷的那

隻手,用力地在書頁上按著血印,你只能看

著一朵朵血花在熟悉的文字間綻開,漸漸溢

滿……一滴代表一下,兩滴代表兩下。

血漬漸漸布滿了書頁,但那拳頭仍舊沒

停下,怕再不久尌要成為一片血海。

終於按捺不住,你抽起被他壓著的書,

往後一扔。這個舉動又引來了一陣訕笑,抬

起頭,只見對方挑釁地看著你,雖然沒有鏡

子,但你知道自己的眼神肯定退縮了,你不

會反擊,因為根本沒有反擊的能力。

「學弟,今天表現得不錯。」臨走前,

主治醫師拍了拍你的肩,對你這麼說「今天

討論的問題回去查一查,有興趣的話,之後

可以再來啊!」

「謝謝老師。」你微微一鞠躬,便抱起

裝著白袍的帆布袋離開了。

你走出急診室的大門,還在想著那個男

孩的事,將他送去精神科之後,尌沒有理由

再追蹤他的情況了,不過大概也尌是調整下

藥物的劑量吧!但是為什麼要調整藥物呢?

那個男孩真的需要治療嗎?

你想起主治醫師的評語,她沒有理會你

流暢的分析,反倒說了一句:「只是個耿直的

孩子啊!」會不會,其實她也否認了男孩的

病症?或許剛剛應該追問的,但問了大概也

不會有結果,畢竟這種事沒有人膽敢說出

口。

至少下手過重了吧!看那一身血漬尌知

道了。

如果是你呢?你會怎麼做?

報警。你很肯定地在心裡回答,但是報

警之後呢?你很確定自己不會上前制止,因

為在多年的忍讓中,你逐漸拔去了自己的爪

牙,而在這個如動物園的社會裡,如果連對

抗猛獸的武器都失去了,尌註定只能是一只

待人宰割的羊。

因為害怕被報復,所以你不敢挺身而出,

你不是個好人,甚至也不是像長輩口中所說

的那樣乖,因為你所做的一切一切,以及因

為忍讓所克制的一切行為,不是出於善念,

而只是害怕報復,害怕被你所不瞭解的靈體

報復。

如果說那個男孩病了,你同樣病得不

輕。

想到這裡,不知不覺你已經走上宿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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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台階,你機械性地翻找出帆布袋裡的錢包,

用裡面的門禁卡開了門,但是在走向電梯的

路途中,你感覺到腳步異常沈重,因為你有

預感,她又要來了。

電梯門打開,你很快將視線移向操控面

板,按下了房間所在的樓層,又按了鍵讓電

梯門關起來,整個過程中你都背對著背後的

鏡子,但你心裡很清楚,她尌在那裡,不只

因為今天見到了血衣,還因為你的心虛。

你看著操控面板,又看著液晶螢幕逐漸

跳轉的樓層,你有點訝異地發現,此刻在你

內心的情緒並不是害怕不安,而是焦躁和不

甘,那樣的情緒尌像海綿吸著一灘水,穩固

的結構逐漸被打亂,以緩慢卻逼人的速度漸

漸崩塌。

然後,你終於轉過身直面向她,她在鏡

子裡,而你在鏡子外,你和她之間如同被玻

璃隔成兩個世界。你細看著她,以你從未有

過的方式打量著,然後你看清了她身上的那

件血衣,的確是暗紅色的,不是陰影,但比

起血跡,更像藝術家的潑墨。接著你想看清

她的臉,卻怎樣也看不清,她的雙眼像裹著

兩團黑影,臉上也沒有一點表情,那是一張

隨處可見的臉,那是你不經思考尌能隨意畫

出的一張臉……她從哪裡來?這個你一直不

敢思考的問題,今晚有了答案。

你向她走近,雖然不像真實的倒影那樣

同步,但她也的確靠了過來,然後你將手伸

向她,發現她也將手伸向你,接著,隨著「叮

咚」的響聲,鏡子裡的電梯門應聲開了,彷

彿是某個世界開啟了一道門,小女孩如一縷

煙般散了開來。

你踏出電梯,卻立刻跑下旁邊的樓梯,

接著你將要往急診室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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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臺灣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系高嘉謙副教授評析

小說組

第一名 廖培劭 脆弱

這篇小說講述急診室醫師的心路轉折,背後處理一則霸凌的故事。文字掌握度

極佳,故事充滿懸疑性,外在與內在的陰影交織,情節安排十分抓住讀者目光,情

緒充滿感染力,全文的節奏掌握妥當,結尾尤其不錯。整體故事生動,開頭閒聊稍

零碎,一直寫到少時回憶及糾結刻劃入微,漸入佳境,全文也有合理的科學(醫學)

元素。

評審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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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 獎 人:廖培劭

就讀系別:醫學系六年級

得獎作品:脆弱

得獎感言:

這是關於恐懼、勇氣與正義的故事,很幸運獲得評審的青睞

,也希望能藉此讓更多人看見這個故事。

臺大醫學校區楓城新聞與評論第11屆(107年度)徵文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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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瓶

醫學七

李振孙

四周的玻璃窗外夜色昏暗,細雨被風吹得歪

斜,遠處依稀可見數以千百座矗立在城市裡

的乳白色建築,四四方方,各自皆有數百公

尺之高。

阿福拖著年老的身軀緩緩地從門口走到房間

中央的地毯上。牠早已不年輕了,在地毯上

趴著的牠,看起來並沒有一隻血統純正的黃

金獵犬該有的傲氣與敏銳,反而像是一尊久

經風吹日曬後的古老石雕像,處處見得到歲

月侵蝕的痕跡,牠似乎是累得趴著一動也不

動。只有當我彎下身去摸牠的頭時,牠才會

稍微把臉抬起來舔舔我的手。

房間裡還有一張桃花木方桌,沒有任何刻紋,

是我平時設計用的桌子。四四方方,右邊桌

面底下有三層抽屜,左半部的沒有。整體從

前面看起來就像是個順時針轉了九十度的大

寫英文字母「L」。房間不大,是一個被設計

成一個正立方體的空間,每一個邊都是可以

跨上十大步幅的距離。四面的牆上有發光的

面板投射出接近自然光的光源,各種書籍陳

列在牆上。不過平時,我比較喜歡把看過的

書隨意丟在地上,製造混亂的感覺。

今天晚上好不容易想出一些能讓「系統」輸

出效率更大的方式。我在一些紙上把該有的

架構稍微畫了出來以後,又在設計圖的旁邊

寫了文字來解釋設計。雖然說這是非正式地

設計圖,不過也是耗費了數百張的紙,這可

的確是一個規模不小的工程。紙全部散落在

書桌上,但沒有一張掉到桌子下面。經過一

整晚的反覆推敲,腦袋早已越來越躁熱,身

體也跟著一陣又一陣的痠疼。

我走到窗戶旁邊,看到窗外每一個乳白色的

大樓裡,也各自有一個空間是亮著的。每個

房間燈光的顏色都不太一樣,有的是鮮紅色、

有的是螢光綠,只要主人喜歡那種顏色便不

會有什麼問題,沒人管得著,這裡的每個人

都有自己的個性。雨似乎更大了一些起來。

我想到以前在國分寺的高樓上和渡邊老師最

後一次吃飯的場景。

那時候東京還有電車,每天像沙丁魚罐頭一

樣載滿人群穿梭在城市裡頭,承載、傾倒,

把人從一個地方丟到另外一個地方,早上載

去公司上班,晚上則把他們送回家。老師那

時候摸著灰白的山羊鬍,看著窗外探了一口

氣。「從開始工作以後,沒有一件事情是自己

能計畫的。每一件都是要緊事,每一件都無

法控制。」他感嘆地說。「老師,你這不是退

休了,開始能享受大好的生活了嗎?」我好

奇地問。

「可是最後也還是我生了病,讓我實在不能

不停下來才休息的。」

「但是,現在病好了不就沒事了嗎?」

「是阿,可是從此以後,無論做什麼事情時,

那種痛到骨頭裡的陰影仍會徘徊在你身邊。

會擔心啊。你知道那就是死神來臨前那些孤

魂野鬼在你身邊徘徊的感覺。」他很少露出

矛盾的表情。「現在我想趁還能走,帶著我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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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去環遊世界。我從22歲大學畢業開始在

會社工作以後就沒有再出遠門超過一個月

了。」他端了一杯清酒一飲而盡。「我想去看

看極光,在森林裡洗桑拿浴。」

「師母,恐怕不會陪您。」他聽到大笑不止。

老師很可惜沒有看到後來的發展。他最後成

功地環遊世界一圈,然後在極光的森林裡頭

照了一張照片寄給我,我把貼在發出亮光的

牆上。被貼住的部分四周,光從照片邊緣呈

放射狀散射出去,中間的照片因此較暗,像

極了另外一種極光之地。

二十多年前神經科學家成功地利用人工智慧

擷取出腦部所有的神經迴路再重製程一張大

腦的迴路圖。打個比方就像是我們每一天從

一件裙子上拆掉一條線,並且在紙上記錄那

條線的長度、形狀和走向,日子久了筆記本

上就會密密麻麻寫滿了每一條絲線的資訊。

我們交給一個能幹的幫手,它唯一的功能就

是藉著這些筆記上的資訊在電腦裡繪製成裙

子,但是它比世界上每一個畫裙子專家都還

要擅長這件事,它是個真正的畫裙子的專

家。

即便每一件裙子的織法、設計、長短、顏色、

皺摺都完全不盡相同,但裙子的「概念」是

一樣的,不然它就不叫裙子了。同樣地,「人」

也是一樣的,由無數圈複雜的神經迴路串結

成的精密的建築。至少,概念上是這樣的。

這時,他說話了。我刻意把他搬來我的房間

主要是為了蒐集一些可能有用的資料。

「你看電影嗎?」我想了一下「不怎麼看,

寫電影劇本要比看電影來得有趣多了。」觸

控螢幕上的表情訊號突然震動了一下,「那真

是太無趣了,你應該看看以前漫威公司創造

的人類史上最偉大的電影體驗奇蹟。」他停

頓後說道,「你沒看過真的是太可惜。」

「我不在乎,」我聳聳肩「這邊還有其他更

吸引我的事情。」

他待在一個小箱子裡。應該說,他的大腦被

放置在一個圓柱狀透明玻璃瓶中。當人類有

一天能夠以細胞為單位執行腦部的手術時,

我們精巧地把大腦像從貝殼裡取出珍珠一般

細緻地從身體上摘除下來。每一條的神經都

連接到肉眼不可見的光纖與金屬微管,每一

條的迴路都順利連結到控制面板上,然後與

終端的主機連結在一起。聽起來也許詭異,

但是如果想想,很久以前心臟都能從一個人

身上移植到另一個人去,樹枝也能夠藉由嫁

接轉移到新的枝幹上,為什麼大腦就不行呢?

同樣都是電流在行走,現在從細胞裡走到電

路上頭,這似乎是個合理的軌跡。

他繼續像個推銷員一樣地說:「這是一種享受

阿,如果你沒有享受,你活著為了什麼?像

我每天提供我的大腦資源讓系統使用,然後

他們讓我活著,給我享受這些以前我沒錢做

的事情。」他說的有道裡,許多人也認為有

道理而選擇貢獻出自己的大腦讓公司系統使

用,然後放棄掉肉身。這個系統利用人類神

經元的力量執行電腦所較弱的立體網狀運算,

但是這些人的大腦不知道系統利用他們的神

經元做了什麼事;有點像古代裝配線上的工

人,日復一日地在餅乾包裝上貼上貼紙,重

複動作,他們卻很可能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一

盒喜餅裡頭的其中一包餅乾,然後喜餅將來

會送給來喝喜酒的賓客。他們也許不在乎,

因為貼完貼紙就有工錢可以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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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可不同,我在以前可是有拿過化學

工程的博士。我的腦袋神經連結一定夠強才

能讓系統順利地運轉。我可是靠腦袋在生活、

在享受人生呢。」他將語音組合成一連串的

句子,透過他在放棄身體前預先預錄好的聲

音,輸出到外界來和我溝通。那聽起來是普

通人的聲音,卻像從另一個與空間串透過來

的鬼魅般冰涼。「雖然沒有了身體,系統一樣

提供給我們充分的感覺。我一樣能感受到吃

了一頓大餐的滿足感而不用花一毛錢;我也

可以享受到身體的歡愉,更不用擔心在事後

關係上的負擔。你看,這是我昨天晚上遇到

女孩的長相。」畫面上顯示出一個褐色長髮,

嘴唇圓潤,身材飽滿,有點像是中東血統的

女孩。「沒有了肉體,我就不用負擔身體所需

要的各種開銷和代價。而且把自己交給公司,

又安全又有保障。」

這些人因為各種理由放棄了自己原有的身體,

把自己的腦交給公司保管,或應該說,把自

己賣給公司供養。每一個腦袋裝在圓柱體的

玻璃瓶中,裡頭有各種營養液透過血管運送

進大腦,玻璃瓶內有高密度具保護與保溫功

能的膠體溶液,讓大腦恰好漂浮在瓶內的正

中心位置。肉眼不可見的線路從瓶子下端連

接到旁邊的微型主機上,上頭有個小型的面

板可以呈現合成的表情與聲音訊號。

絕大部分這樣的保存瓶被放置在無塵無菌的

白色房間裡,裡頭終年恆溫,安靜無聲,內

部還有其他一千個一樣的人靜靜地漂浮著。

這樣就作一個單位。在這座乳白色像極了石

膏塊的建築裡面,共有一百個這樣的房間。

有人把這樣的建築叫作一個系統,不過我喜

歡用一個更古老的名子來稱呼:「公司」。我

的房間就在這間公司的頂樓,俯看著整個城

市。

「你為什麼沒有放棄自己的身體呢?」聲音

繼續從螢幕喇叭裡傳出來。「因為我想看看未

來長什麼樣子,」我盡量找出最精準的用字。

「有時候,那還停留在白紙上。」

我的工作是試著利用這間公司的資源,創造

出收益最大的配置。這裡的收益可以是現金

流,也可以是解決一項問題所需要的運算力

量,像是政治問題的聚焦。這無法單純只靠

計算,像是有時就得運用上情緒迴路的相互

運作來模擬才行。這時,我有一整家公司的

人群可以為我工作。

螢幕上顯示,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那你

得承擔多少的風險,如果失敗,你什麼也得

不到;如果成功,也只不過能讓你高興一個

晚上。更何況你的工時與精神的消耗根本與

你的薪水不成正比。能夠舒舒服服過上一輩

子不去選,盡挑些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做,真

是個傻子。不,是個瘋子。」我很好奇地問

他「我問你,你看到、聽到的、感覺到的都

是真的東西嗎?」他似乎不太明白我的意

思。

「當然是真的。聽著,我今天早上吃了一條

熱狗麵包配咖啡,我也看了一份報紙,上頭

清楚寫著昨天某間公司的股票又掛牌上市了。

我睡得很飽,今天一早我到辦公室,辦公桌

上頭有老板丟給我的工作,我也很認份地做

完了以後下班。雖然我感覺到很辛苦,但是

下班以後公司提供給我很舒服的生活空間-

至少我感覺到很舒服,而且昨天還碰到了一

個很棒的女孩來我住的地方。我只是和你生

活在不同的空間,但是我一樣能感覺,我一

樣就算是能夠完整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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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我的眼中只是一塊神經的組織而已,」

我看著他說道「你所接收的訊息都是別人提

供給你的。你的喜、怒、哀、樂,都受到公

司主機監控你的各項生理濃度來調節。你如

果難過,公司就把多巴胺在你的視丘內側邊

緣迴路裡的濃度往上調一些,你就會變得開

心了。你看到的八卦,也只不過是系統把你

以前看過的新聞整理好,找出其中你會感興

趣的關鍵字然後追蹤或甚至編撰出後續的消

息,而你受困於你的物理限制,你沒有辦法

去查證,或是去探索這些消息以外的世界。」

他感到很疑惑,「我替公司工作,這樣難道不

算產出嗎?我每天準時上下班,我也有看得

見的各種績效成績,難道這些都不算屬於我

的東西嗎?」

「你只是接收,你沒有任何的產出。你像是

接到別人傳過來的球,你小心翼翼地把他從

手套裡拿出來、握緊,然後再丟向下一個人

那邊。你可以說你傳遞或處理了很多訊息,

但是你沒有建立任何少了你就會消失的東

西。」

「為什麼需要那些呢?沒有創造,人類一樣

可以活得好好的。我們只要填飽肚子,然後

拿辛苦工作的報酬來滿足自己,這樣就夠了。

我可以很開心地睡覺,然後醒來再繼續一天

的工作。而且在每一天,同樣的工作我可以

做得更快、更好、效率更高。」他的螢幕上

突然出現一間病房,病床上躺了一個光頭的

男性,雙頰凹陷,面色蠟黃,肚子已經因為

腹水而鼓脹得像一座小山丘。旁邊站著一男

一女,兩人不斷地在和那為男性說話,但病

人似乎早已陷入彌留狀態而只能發出低沉又

悠長的呻吟聲。四周擺滿了機器和從身上延

伸出來的管路,人體和機器連接在一起。

「那是我父親。他的肝因為病毒的感染而發

炎壞死,但是我們家負擔不起昂貴的標靶藥

劑,法律又不允許讓他安樂死,你知道嗎,

我們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身體在病毒

的破壞之下崩解。人就像根枯枝一樣在強風

中硬是支撐著,他的生命早就消失了,但是

心跳就是不停下來,苟延殘喘。」他繼續說

著,「你需要供養你的身體,而且你還不知道

哪一天身體的某個細胞會開始變異,悄悄地

反過來侵蝕你。每天你都在跟死神賽跑,想

盡辦法不讓他追上。你開過刀嗎?」

我搖搖頭,想到在當實習醫生的時候看過老

師們開刀。那時候外科醫生用電刀劃開病人

皮膚的時候總有股烤肉的燒焦味和油煙味;

只要開過一次刀,只要疤痕在身體上,病人

就會想到疾病的痛苦和手術後的疼痛。那就

像一種烙印,大概就是渡邊老師說的「像孤

魂野鬼在你身邊徘徊。」

「所以說,你為什麼要留著這身皮囊?如果

人類因為自己的智慧讓我們能夠脫離肉身的

痛苦,為什麼還要留在軀殼裡頭不肯出來?」

這時,阿福從地毯上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

房間門口,兩頰上的肥肉掛在臉的兩側甩動,

身子在走路的時候搖搖晃晃一副隨時都會倒

地撒手人寰的樣子。準備出去的時候牠回頭

看了我一眼,我對牠揮揮手道晚安。牠看到

之後馬上轉過頭,從門外的螺旋樓梯走下樓

去。

「因為這副肉身,所以很容易會累、會餓、

會渴,也會因為受傷而感到疼痛。更會因為

各種會了應付身體生理要求的物質,而不得

不付出額外的心力去供養。有時候,甚至會

因為沒辦法滿足,而感到挫折、沮喪、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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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是恐懼,這大概是由所有生物生存的本

能所驅動的吧。」

「但是走到現在,人類像是踏出半個演化的

圈子,也可以說像是脫離了生命應該有的週

期和節奏。這不盡然全是壞事,不過說到底,

我還是認為必頇留在這副身軀裡。」

我看著裝載他的大腦的玻璃瓶,螢幕上顯示

出的是好奇、驚恐、憤怒、又一絲嘲笑意味

混雜而成的複雜表情。

「為什麼?」

「如果少了疼痛,就不會去想著克服一種挑

戰;如果少了恐懼,就無法去探索自己的潛

能。如果為了避免風險和難題而活在被其他

人消毒過的乾淨世界裡頭,如果無法以自己

的所有感知與智慧來拼湊所在世界的樣貌;

這樣一來就會慢慢喪失了好奇心與創造力,

這種個體的存在只能夠算是個由二手訊息堆

積而成的二手貨。當二手貨是無法令人滿意

的。在最後閉起眼睛的那一剎那,很可能所

有的人生時光片段都會濃縮成一陣短暫卻強

烈的電流活動,我只希望那不會是後悔而已。」

我看了看自己桌面上散落的紙和筆,頓時感

到一陣強烈的睏意。那些給系統的設計仍然

離完成還有一大段距離,還有很多的挑戰需

要去想辦法克服,但是總歸來說仍是令人興

奮不已。

我走到房間門邊,用手觸碰了牆面上一塊平

滑的區域,所有的光源瞬間熄滅。整座城市

靜謐無聲,只留下透著淡淡綠光的玻璃瓶和

裡頭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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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臺灣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系高嘉謙副教授評析

小說組

第二名 李振宇 玻璃瓶

這是一篇有創意的科幻小說,題材新穎、有深度,對腦神經學科的處理,發揮

了一定想像力。冰冷理性又迷人的氣氛,在小說中流利地展現,無論文字和情節的

安排,中心價值的思辯皆令人激賞,實屬佳作。不過,人物渡邊的出現有些突兀,

也許能找更不痕跡的寫法。全文用了大量對白展開敘事,對談之間少了張力,也較

為可惜。

評審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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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 獎 人:李振宇

就讀系別:醫學系七年級

得獎作品:玻璃瓶

得獎感言:

感謝醫學院提供一個平台給學生

創作,謝謝。

臺大醫學校區楓城新聞與評論第11屆(107年度)徵文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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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生 醫學檢驗暨生物技術 碩二 黃焱

楔子

暮色將至,紅白相間的夜獸張著口,傾

吐出發白的光,四對門柱是齜起的獠牙,源

源不斷地吞吃——許多人進去了,再沒出

來。門廊前張鬱之站著,身後的燈光涼透了

他整條脊背,而面前又是黤慘天色,熛至的

風吹得道旁椰子樹都顫抖,颯颯作響。一時

只覺今春如晦,滿城蕭蕭。

張鬱之身後走過一個穿暗花綢緞旗袍的

婦人,只聽她甫一進門就奇道「嚄,什麼怪

味道?」

他不覺想起自己許多年前也問過這個問

題,那時他還未棄醫從文。

就聽他導師沈茂簡短回道:「消毒

水。」

「我聞過消毒水,同這不太一樣。」

沈茂沉默了一瞬,極平靜地:「還有人

的味道,活人的味道,死人的味道。」

這個地方,吃人。他背地裡想。

近旁三三兩兩剛下班的小護士,討論經

手的病例,閒話零散地落到張鬱之耳朵裡,

「子彈穿透了腹腔……肝臟破裂,送過來的

時候都已經涼了……」「我那個查不出什麼

問題……怕是瘋了,拉住人又哭又笑的……

唉,這世道,什麼怪事都有。」

他慶幸沒被吞吃掉。張鬱之匆匆截了輛

出租車,貓腰鑽入。一側頭,只見幾顆渾濁

的牛眼窗不依不饒地瞪著他,忙關上門。車

開動了,頭也不回地載著他奔逃開去。

第一章、酉時

一顆街燈明明滅滅,終究暗了下去。年

邁的事物總要苟延殘喘,像對人世飽含眷

戀,抑或是不甘。黲黷蔭霧裡,「啪」地亮

起新火光,卻轉瞬即逝,如同那些今日雪花

般冒出,明天又無聲寂滅的新報社。張鬱之

將打火機揣回兜裡,深深吸一口煙,望住街

對面的三層小樓。左起第一個窗子透出昏黃

的燈光,虛虛實實的影子拓在上面,綽約有

美人撫鬢,霧又濃一些,鬢散開來,化作一

縷煙雲。張鬱之掐滅煙,又定定看了半晌,

張開臂教夜風吹散身上煙味——她不喜歡。

木樓梯上響起橐橐的腳步聲,屋內的馮

卿雲受驚,右手攥緊領口,又漸漸放鬆。她

推開窗,走離了那裡。

「你回來了。」馮卿雲迎在門邊,替張

鬱之將脫下的皮鞋放到櫃子裡。他身上的煙

味極淡,她聞得到,卻不聲張。微蹙著眉,

「這樣晚,我都餓了。」

「我給你買了老婆餅,长春路上的那一

家。」張鬱之從懷中掏出包裹得嚴實的一疊

餅,「你先吃,墊墊肚子。」

馮卿雲挽了他的胳膊,一同到桌邊。張

鬱之將公事包放到桌上時,她已拆開了最外

層的報紙,卻再沒了動作。只見馮卿雲細長

的眉動了動,把報紙攤開抹平,指著版面上

一張照片裡的女人:「你說,是她唱得好,

還是我唱得好?」

只見標題寫作《蘇白棠再登蓬灜樓,新

戲叫座滿堂紅》。

一時大意,後患無窮。張鬱之轉來握住

她纖白的指,那五指翹作蘭花,瑩瑩生色,

一雙旦角的手。這手沒沾過陽春水,從前是

在紅氍毹上叫人賞著,現今要放在心口捂

著,不講道理地寵著。

「她怎能同你比,她們的戲都是死的,

只有你,唱活了。」話出自肺腑。他尚記得

頭回見她是兩月前,她在蓬灜樓唱《幽

媾》。他改的本子,從前北平幾個班子的戲

他聽過,幾個年輕閨門旦,都演作艷鬼。只

她是活泛的,杜麗娘見到心上人,三魂就要

回了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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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還唱,哪裡輪到她出頭。」

她略微釋然,抽出手來,拈起一塊餅

嘗了。

「那是自然。」張鬱之忙將報紙揉作一

團,扯開話題,「想吃什麼?」

「那就吃,美人肝兒。」她吊著嗓子,

尾音彎彎繞繞地,鉤到人心上。張鬱之看過

去,便見她長眉連娟,微睇向他。她本不是

絕代的美人,但生得端莊乾淨,站到臺上眼

波往下一顧盼,就鎮住了場。他初見她時,

便覺這樣眼色裡,總像是藏著些什麼。探看

幾回,才漸漸明瞭,是要到了園林,才知有

春色如許:那是一點媚。連美人肝這樣鮮血

淋漓的詞,都教她唱得婉約可人。豈止是

肝,張鬱之想:掏心掏肺都給她。

「好。」他笑著應,捲起袖口要往廚房

走。才轉身,頭上老舊的燈忽地眨了幾下,

驀地滅了。夜色若潮水般湧來。

「鬱之!」她低呼,略顯尖利的嗓音撞

上張鬱之的心臟,黑暗中一切聲音都像被放

大。張鬱之聽見她手裡那塊老婆餅掉落地板

上,遭鞋踩踏過去。她瞿然抓緊他的胳膊,

像要箍進肉裡去一樣。

他回身,把她摟住,隔著緞面旗袍撫一

撫她的背:「沒事,我在。」天邊一顆皺眉

的月,並無朗照意思,萬家齊失燈火,整條

街都淪陷。「老城區線路不穩,一會兒就好

了。」

他摸出口袋裡的打火機,「啪」地按亮

了。紅焰掙紮躥起,微末的火光堪堪映出兩

人的臉,驚魂未定的眼光。

「別,」她吹熄那枚焰,面色又沉到混

沌裡。她鬆開他的胳膊,揚起面,只望得到

一雙冷冽的眼,霎時黑暗分出了層次,獨他

眼中的黑,是玄黑,藏著火種:

「就這樣吧。」她同他的眼睛講,周遭

皆是不可捉摸的深淵,天地昏聵,除卻抓住

眼前一點溫暖,她還有什麼依傍呢?蓬灜樓

沒落時,馮卿雲就落了地,飄零到各色公館

裡去,但開一片雲母屏,她便立在前面,咿

咿呀呀地,唱酣醉的貴妃,唱瀝血的香君,

唱完這一齣,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齣。

就這樣吧。張鬱之想。他也望定了她那

雙眼,想起月前她在他家甫一睜眼,眼眶泛

了一圈紅,有種明艷的哀戚,像蘸過水的亂

世桃花。他劫來的桃花。那時她生著病,嗓

子早啞了,惶遽地踡在角落。他熬好了藥,

她死活不信是救命藥,咬緊牙關不喝,直到

扛不住高燒昏睡過去。他捏著她小巧的下

顎,一勺一勺從她齒縫裡灌進去,到她醒

來,滿口都是苦的,病卻漸漸好了。到後來

她吃完藥,他還會遞來一顆蜜棗,怕她嘴

苦。那甜絲絲的棗,才是他的毒,侵到她四

肢百骸。

「我太依賴你了,鬱之。」她依偎在他

懷裡,說的依稀是情話,話裡卻還有種悲

涼。

半晌沈默,馮卿雲的心跳此刻混入了他

的胸膛,他聽見撞擊出的一連疊迴響,像是

老北平隔著一堵墻聽到的戰火聲,那樣叫人

不安。

「你該依賴我,我也依賴你。像生依賴

著死,死依賴著生。」

「我恨妳,鬱之。」她平靜地說道。

心跳有須臾停滯。他只覺世界儼然只剩

下她的一聲聲,乾癟的,平淡的,飽滿的,

憤恨的 「鬱之」「鬱之」……「我恨妳,鬱

之。」

悲涼與憤懣,惶恐與不甘,他就沒有

嗎?

一閉上眼,他就看見那些躺在病床上的

人,從前是日本人,後來是國軍的人。沈茂

說,不管日本人中國人,我們是醫生,他們

都是我們的病人。好吧,那就都一視同仁。

Page 19: 脆弱 - 國立臺灣大學epaper.mc.ntu.edu.tw/competition/11(107)/11-short.pdf · 沒死過人哪!」 「這又讓我想到一個故事,不過是個冷 笑話。」兒科的學姊急忙舉起手「說是在某

他們被抬進來,愁苦面容,或哀嚎

悲泣,到夜裡,無病痛的也睡不著。

出去的,有的空一隻眼窩,有的空一根

褲管,好歹留條性命。更折磨人的,是前一

週經他救治康復的人,這週又躺著進來,早

沒了鼻息,陳到往生室裡去。這不是個太平

年頭。

他便從那裡逃了出來,救什麼,救活了

再教他們去死麼?他執起筆來,做一個開槍

的人。他的筆可以在日本人手裡,可以在國

軍手裡,亦可以為今後的任何權勢撰寫。他

從不去管有沒有人死在他筆下——這個世界

已死了很多人了。他沒有派別,沒有信仰,

反倒在這個亂世裡活了下來。在他那裡,文

學藝術都是無黨派的,他只消在美學上切磋

琢磨,不必管看他文章的是哪國人,是惡

人,還是善人。這樣的世道,連死活都分不

清了,誰又分得清善惡呢?

倘使他的屈服妥協也是一種惡,那他就

當個惡人好了。

「你恨,也好。」他在笑,鎮靜地,冰

冷地,不動聲色地笑。低下頭,又握住她小

巧的下巴,狂亂地吻。這樣的吻,仍是在

逃,從前當逃兵,現在是逃犯。

馮卿雲掙也不掙。她掙過,沒掙脫。

那時張鬱之同她說的是「我娶你」,她

怔住,從此不用再淪落江湖,不用再艱難討

生活,不用再看那些闊太太的臉色。她終還

是落入他的彀中。他同她合過庚帖,甚至買

來一對銀戒,束在她無名指上。現在她即便

閉上眼,也能看見張鬱之的臉,高的眉骨,

深的眼窩,看不清眼中神色,像總積著鬱

邑。她同他被囚在了一起,無際黑海是合圍

的天塹,他的吻即是她孤棹的帆,引她一顆

心浮浮沉沉……

燈亮了。

亦是那樣突如其來,明晃晃的光嘩地從

頭頂澆下來,淋了兩人一身。馮卿雲輕而易

舉地推開張鬱之,從從容容地笑。

「快去做飯,我真餓了。」

張鬱之也只得笑,轉身鑽入廚房。馮卿

雲拿起報紙,將地上的餅屑一抓,團到一塊

扔到垃圾桶中。又拿過另一塊餅,婷婷裊裊

地轉到沙發前坐了,張鬱之沒看見,她的眼

神還是在報紙上打轉:蓬灜樓,怎麼又起來

了呢?

第二章、戌時

自是沒有美人肝的。剛炒好的肝盛在白

瓷盤裡,紅褐顏色,裹足油星與醬,冒著白

氣,像活過來般,哧呼哧呼地喘。馮卿雲卻

半點不嫌油膩,用筷子一片一片地送到嘴

裡,細細咀嚼,迫不及待地吞嚥,食髓知

味。又搛了些,放張鬱之碗裡。

「你先吃。」張鬱之沒動筷,走到露臺

上,他沒有開燈,周遭黑峻峻的,只一個紅

亮的小圈,是點起的煙。他深深一吸,人世

煙火順著喉管下去,燙入五臟六腑,貫穿四

肢百骸,又從鼻腔傾吐出去,再吃下一口。

「鬱之,我不喜歡煙味。」從這裡望進

去,只見得馮卿雲左半張臉,燈光照亮她飽

滿的額頭,眉輕輕皺著,瘦削的顴骨上沒了

半分笑意。筷已停了,她沒看他,低頭在削

蘋果。

「不抽了。」在欄杆上摁滅了煙,連那

一圈的紅熱也沒有了,全然陷入孤夜裡。只

她在的地方有光,窗子裡,是放下了筷的

她。張鬱之慘然一笑,右肋下開始疼起來,

並非他胸臆中還有什麼塊壘未消。疼的是他

最末一根肋骨,午睡時被偷取的那根,是予

他光明又釀他原罪的獨一的女人,是她。

「但我會疼,你唱幾句給我聽罷,聽你唱,

我就不疼了。」

「哪一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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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誓》。」

第三章、亥時

「孤神害怯,佩環風定夜,則道是人行

影,原來是雲偷月……」

清潤的嗓音揚起來,乍然間似見她拋出

水袖,攬盡月色,納入眼波里。皎白的袖撫

在她頰邊,又沉下去,露出削蔥根般的指。

張鬱之苦笑,月亮哪裡是被雲偷去的。她偷

去的三分月,不是春色三分的三分,是天下

只有三分月的三分。

此夜失了月,半顆星子也無。露臺外,

幾顆將死若生的路燈,隱約浮動的道路,此

刻亦不真切起來。他甚至分不清,那是陽間

的道,還是陰間的路,上頭走的,又有幾個

是人,幾個是鬼。

「閃閃幽齋,弄影燈明滅。」張鬱之的

道上只逢她一人,指捏細蘭,足綻蓮花。也

只有她的一張面目,他是不會提燈來照的。

「……除是人不知,鬼都知道。」張鬱

之揉了揉右肋,未見得街上的路燈一齊黑

了,鬼使神差般。

「……竹影寺風聲怎的遮,黃泉路夫

妻怎當賒?」

旦泣。

她泣,萬古皆愁,更何況只佔得短短數

十載的張鬱之。即便身名俱滅,走在黃泉路

上,也要回一回頭的。 「……把持花下

意,猶恐夢中身……」

他便回了頭,往廳裡走去。

馮卿雲站在桌邊,身段裹在藍旗袍裡,

神魂卻全在戲中,連張鬱之進來,亦不察

覺。「……前日為柳郎而死,今日為柳郎而

生。」 世上有情人那樣多,死而化蝶的,

只有梁祝。死而返生的,唯有麗娘。情,難

至。張鬱之沒作聲,她婉轉纏綿地唱,他千

頭萬緒地聽。

「夫婦分緣,去來明白。今宵不說,只

管人鬼混纏到甚時節?」 今宵不說,只管

人鬼混纏到甚時節?

唱到這處,驀地停了。

「到凡人百年。」張鬱之走近,右手從

她掌心穿過,左手覆她手背,吻一吻她的指

節。

「蓬灜樓又開了,」馮卿雲神情怔忪:

「你說我若再登臺,還有沒有人捧場。」

「你是張太太了,」張鬱之的拇指就按

在她的婚戒上,垂眼看她:「有我捧你的

場,還不夠?」

「不夠。」她斷然道:「臺北這樣大,

總有人要聽戲。你看,蓬灜樓起來了,有人

能資助它。我若回去……」

「你是張太太了。」張鬱之打斷她的喋

喋,與馮卿雲對視的一雙眼裡,甚至還有薄

薄的怒意。他此刻極想來一隻煙,胸腹裡火

燒般地疼,可形勢所迫,不容許他這麼做。

「我是。可是張鬱之,」馮卿雲的聲音

低沉下去,湊近他耳邊,呫囁著,用徐緩

的,溫柔的音色。卻飽含惡意:「你到底要

囚我到什麼時候?」

張鬱之一凜,只見她適才用來削皮的水

果刀,此刻就握在她另一隻手裡,那白璧無

瑕、柔弱無骨的旦角的手裡,刀尖抵著他的

腹腔,最末一根肋骨的位置。此前他一直覺

得痛,這時竟有些痛快。

「別往這裡,刺不進去。」握著她的

手,向上移了一吋,把利刃放在兩根肋骨之

間。

「別以為我不敢,張鬱之,別說什麼凡

人百年,你愛的也不是我這個人,只是那幾

段戲。你天天聽我唱,自己當了真。更何

況,」馮卿雲的刀口又逼近一些,隨她說話

時的情緒微微晃動著,她再不怕了,蓬灜樓

又敞開大門,隨時迎她回去,又是個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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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別忘了,你還是個罪犯。」

「是。但這個世上,誰又全然無辜,

我原就是個惡人。」 張鬱之慘笑,這個

世道,良善的人很難活下去。但遇到馮卿

雲,他的惡也做不成十分,她害了他,害了

一個惡人。

那就這樣吧,張鬱之想。

「馮卿雲,你才是囚我的人。」他握住

她的手,全沒有抵擋的意思:「那你就剖開

這裡,看一看,我心裡頭,到底是你還是

戲!」刀尖往前一送——全然是他的授意,

馮卿雲也愣了。

張鬱之沉重地倒下,天那樣黑,再也不

會明。

可滾燙的熱血沒有流出來,大衣下的右

胸腹有一個大窟窿,而軀殼,早已涼了。

第四章、子時

臺北的春陰陰冷冷,是處風聲颯颯,吹

得人骨寒。張鬱之穿著新呢子大衣,白襯

衫,身邊的馮卿雲一身藍旗袍,水貂披肩,

頭髮燙了時興的短卷。二人精神奕奕,牽著

手,一併往艷芳照相館去拍結婚照。兩人坐

在長凳上等,上一對拍照的人走了出來,只

聽那婦人同她丈夫說:「可快些走,蓬灜樓

兩點鐘開演,呵,蘇白棠的杜麗娘,唱《訓

女》《閨墅》,去晚沒了座。」

只這樣一句,馮卿雲丟了魂。

張鬱之拿了馮卿雲落在相館的耳墜子回

來,一進樓,幾管黑洞洞的槍。他被捕了,

兩個員警擰著胳膊,往車裡送。一轉眼,望

見邊上人群裡的馮卿雲,帶著點媚的眼,閃

爍著往這邊張望。他掙開了人,衝向她,像

亡命的獸。他握住馮卿雲的手腕,她只來得

及尖叫了一聲,「砰」,有人開了槍。

張鬱之踉蹌了幾步,倒下去,白襯衫上

開出紅艷艷的花。馮卿雲跌坐在旁,直愣愣

地看著他。

「馮小姐,讓您受驚了。」

尾聲

馮卿雲住院,師父王蕖第一個來看她。

「師父,第一齣,唱《牡丹亭》還是

《長生殿》?」她笑吟吟的,但覺台下遲早

要坐滿了人,看她拋雲袖,捏蘭指,唱春

秋。

「你受了傷,該多休息一陣。」病床邊

坐著的王蕖沒接話,避重就輕。

「腿上蹭破點皮,不耽誤唱戲的,且看

您排的是什麼時候,大多戲我還是記得

的。」

「下個月,排了《遊園》《驚夢》。」

「那費工夫,好些天沒吊嗓,還得再練

練……」

「不妨事,」王蕖躊躇了陣,她到底是

要知道的:「你扮春香,沒那樣多詞。」

「什麼?我比之前不差的,您聽聽,」

馮卿雲張口便清唱了一句:『晴絲吹來閒庭

院,搖漾春如線』。」

「不是你的問題,」王蕖擠出一個笑,

眼角的魚尾皺到一起,緊繃繃的:「出資人

是白棠拉來的,捧的是她的場……」但这一

句,后头师父说了什么,冯卿雲都听不大清

了。

「……你莫要多想,好好養傷,我先回

蓬灜樓去,隨時歡迎你回來。」

馮卿雲從病床下來,趿著鞋,蹣跚地走

了出去。她搭上計程車,兜兜轉轉,又回到

了那座三層小樓。

張鬱之自黑暗裡張開眼,眼前是一式一

樣的黑幕,他推開臉上那層布,坐了起來。

他截下一輛計程車,兜兜轉轉。

馮卿雲在屋裡,聽見了他上樓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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鑰匙開門的聲音,她迎上去:「你回

來了……這樣晚,我都餓了。」

今宵不說,只管人鬼混纏到甚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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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臺灣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系高嘉謙副教授評析

小說組

第三名 黃 焱 回生

這篇小說仿白先勇〈遊園驚夢〉的寫法,文字有基本功底,洗錬又精巧華麗,

描述有細緻之處。處理愛恨情仇入木三分,故事安排十分搶眼。但整體敘事跳躍,

情緒的鋪陳拿捏不夠精準,文章似未結尾,較為可惜。

評審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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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 獎 人:黃焱

就讀系別:醫學檢驗暨生物技術學

研究所二年級

得獎作品:回生

得獎感言:

寫作先為娛己,若再娛人,當心懷感激。

希望讀者喜歡作品,不必在意作者是誰。

臺大醫學校區楓城新聞與評論第11屆(107年度)徵文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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